本文刊載於《休士頓臺灣商會2013年年刊》
宋明麗
過去一年,父母親相繼生病,我與姐姐開始了每月對飛的生活,常常時差還未調過來,就又要收拾行李了。不覺得太累或麻煩,在台灣也儘量不外出,如此用心,也是為了父親的一句話,「我與你們的父女緣份快盡了!」,這話讓人想哭,於是我們待在台灣的時間,竟然多過了在休士頓的。不是說我們姐妹比別人孝順,是因為現在的我們剛好做得到。多少次在休士頓,加州,日本的機場,碰到返台探親的朋友,漸漸地,回去掃墓的,竟多於探親的了。感謝父母親有等到我們條件許可,可以常回去盡孝,雖然等到的,已是滿頭白髮的女兒了。
以往回台,朋友閒談的是那間民宿幽雅,那個餐廳美味,現在談的是醫院的大小事,如何和醫生溝通,如何對護士示好,倒也趣事多多。好友的90歲公公多病,夫妻倆毅然返台侍親。去年間6次病危,最後一次醫生說只能撐半天,可是又生龍活虎的回到養老院。載他出門,若被超車,就嫌開的慢,紅燈停車,就拍椅背說衝啦,只好叫他拿錢出來給交通警察罰,才稍安靜。養老院抱怨要他轉院,因為會認為甜點不好吃,就丟到隔桌老太太臉上,也會因護士長的不美麗就拒吃,有次帶他姑姑去探望,老先生竟生氣說原來常帶來那個較漂亮,這次怎麼換個這麼醜的,把老姑姑氣的哭笑不得。
父母每回住院,得先到急診室,大醫院病房老缺,尤其單間套房更難,媽媽那科較容易等到,爸爸的則是很難,常常一等四、五天,老爸生氣說他住難民營,媽媽則是住頭等房。爸爸在加護病房時,我們常進去陪他,理由是爸爸要我們在身邊,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有時間限制的。每到夜半時分,便講笑話給護士輕鬆一下,沒想到爸出院時,嚷著說要向醫院申訴,說深夜裡,護士都在笑他,至今,我還不敢跟他說,是我的錯啦!為了讓爸媽舒適些,媽在急診室時,我就曾在一天內為她換了4個床位,最後一次換時,剛換班的護士還說急診室規定只能換一次床位,我趕忙道謝後閃開,因為她不知道我已乾坤大挪移了4次。
爸媽和大姐都在同一家醫院治療,大姐的醫生很有趣,要她減肥,要她擦指甲留長卷髮,說這樣較有女人味。外甥女為失智的媽媽而搬回台灣,她說要和時間賽跑,減緩媽媽的失智速度。是有成果,但卻很斯巴達,不忍認同,但面對病中的大姐,也只能無言。朋友失智的母親,只認得外傭,卻不認得千里迢迢返台的女兒,還一直要外傭看緊這個陌生人,免得被偷東西。有朋友的阿母是很節儉的客家阿婆,朋友食量特大,每到吃飯時她媽媽就皺眉頭說,這個細妹這麼會吃,老來別人家食飯。已故的日本小說家井上靖,以10年時間紀錄母親的失智生活。眼見母親一步一步擦拭掉自己一路走來的人生軌跡,兒女已漸從她的記憶中消失離去,他只能直面凝視母親,想著母親的記憶是離去嗎?還是母親自己拋棄了這些記憶?
老年不再是陌生的世界,陪父母走過,有許多家人相伴,難過但不孤單,不知到了我們自己的時刻,又是怎樣地情境。如何老去是個沉重的話題,哲學家說逃避死亡的話題,只會更遠離生命本質的真相。漸漸地,朋友間已開始討論對生命的看法,對退休的計畫,努力學習用豁達的態度來面對未來,唉,我嘛宰,要優雅的老去,自在的回天家或佛家,粉難呢。上了七十年紀的朋友說喜歡和我們這些五六十的在一起嬉笑,怕同年紀的人在一塊,有時氣氛很沮喪。而五六十的人,開始提醒說要交陪些少年的,以後才有人照應。
以前覺得父母親太權威,但病中的爸媽的常感無助,痛苦,悲觀,這讓我對未來要面對的苦痛有心理準備,也可提前灌注些力量。父母子女的愛,不須承諾,也不是約定,而是自然的律動,好像走到這步了,就必須這麼做。為他們洗澡,換洗排便,不是容易的事,尤其是好強又愛美的雙親,我開始學習自在的面對父母的老去,包著成人尿布也是種優雅吧,無里頭的問答當是在講笑話而不是退化,他們若罵人要高興,表示還有力氣生氣,只要心還有在跳,就要珍惜緣分,這也許是我們一生中跟父母最親的時刻了。
以上寫得有些輕鬆,不過大部分的時候,覺得壓力頗大,尤其看到他們痛苦或洩氣的時候,很束手無措,尤其是面對生死交關的醫療決定時,更是害怕,幾次在手術房前,聽護士在叫家屬就開始發抖,嚇的無力,連消毒衣都穿不進去。人生不會永遠順遂,悲歡離合總無情,當本文發佈時,我已在飛囘臺灣的路上,心裏明白,再見父母時,爸爸的滿頭白髮應已掉光,媽媽應已無法再站起來,兄姐的眉頭更皺了,而我們也會相擁淚如雨下。已不敢期待爸媽還會康復,只願珍惜共處的歲月,耐心小心的服侍,要記得過去愉快的時光,不可埋怨,今生有幸做他們的子女,倘若有來世,我還要再跟他們相認的。